成功湖:記憶所繫之處(下)
▎家園的範圍
請讓我再帶你走一次湖畔。我想告訴你,那些人以外的生命,如何看待他們的家園。這一次,我想從漆黑的夜晚開始。最先知道春天來臨的是黑眶蟾蜍,春季,牠們的叫聲急促而規律的鳴響,迴盪在整個闃暗的湖面,我曾在步道目睹一對蟾蜍抱接,無聲、沉默而凝滯。但當夏季的氣息混雜著雨一同降臨,我懷疑牠們便退守到離湖中心更遠的陸域,由其他蛙類登場,各據喜愛的地點求偶。
當我們走到進步碼頭,我想請你注意到整治後規劃起的親水緩坡。首先知道這塊濕潤泥地誕生的是澤蛙,傍晚時便能在微明的草地上目睹數十隻澤蛙此起彼落地跳躍。接獲這片泥地成為澤蛙家園消息的是蛇,想來這片泥地既是澤蛙的家園,也是蛇的盛宴,我曾打著手電筒在克恭橋畔找蛙時,遇到一只赤背松柏根緩緩曳入種植水生植物的淺水岸中。另一次,我僅目睹一縷蛇影,迅速滑入湖岸邊茂盛的翠蘆莉而不及辨識。
當我們走到新闢建的玲玲與國琳生態步道,一旁的淺水區成為貢德氏赤蛙盤據的地域,他們吠叫般的鳴聲隱在水生植物基部的陰影中,遠近不一的傳來。對面光明新村的水泥堤岸,覆蓋著小雨蛙用小小身軀發出的明亮聲響,我並不執著要看見牠們,而在黑暗裡想像牠們鼓動著鳴囊。
如果我們走入白日,白腹秧雞親鳥帶著幼鳥在荷葉間覓食、穿梭,時而在水泥堤岸上甩下一截蚯蚓餵給拙稚、毛絨、漆黑的小小鳥,荷葉庇蔭著相偕的大小身影;而望向湖面,悠游的小鷿鷈越來越適應人群來去,我能拍到的照片越來越清晰。翠鳥盯梢水面,往昔,一對翠鳥曾在此巡視著這裡是否適合建立家園。
當我們走回東側音樂性社團的練習室,這裡連綿一片的樹冠層就是白頭翁所據的地盤。他們是遍布校園的鳥類,因為普遍,我也經常對牠們興致缺缺。直到有天傍晚,我在湖心亭面對著一隻白頭翁,牠並沒有飛走,而是持續鳴叫──和我經常聽到的圓潤聲響不同,是一種奇異的、連續而低沉的咯咯聲。
當我正要舉起手機紀錄時,牠的鳴叫聲變了調,變成清亮而抑揚頓挫,節奏感顯明的叫聲,當牠鳴唱完,遠處來自不同樹冠的鳥群用一樣的鳴唱回應,如此交錯疊覆著。有多少湖畔的人們會注意到他們呼應的鳴唱呢?陽光推移著漸漸微弱,鳥鳴就要歇止,我知道一天就要這樣結束了,而我也知道,這代表我從未真正理解一隻鳥類鳴唱背後的複雜意義。
和這些生命的相遇,在我心中畫下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地圖,我會親暱地命名這裡是澤蛙坡、是白鶺鴒橋,已砍去的枯死烏桕曾是小啄木樹,這些終究不會被記載下的地名。我經常會思考,成功湖高度變動的地景與頻繁的人為擾動,究竟對於環境與生態會牽拉起什麼樣的後續效應?為了知道這件事,我得翻箱倒櫃地搜索這片湖域記載過的生物名字。而這些人以外的生命,少有被觀測、凝視與記憶,我只能驚鴻一瞥地看見某些名字出現,與對照其今日的消逝,在這樣的過程裡,窺見的是過去整體生物族群的消長、微棲地的破壞或建立、氣候變遷、人為放流,以及更多的未知與空白。而現在我所為地景的私自命名,本質上也極易因為這些因素而失去其意義。
然而,觀察了整治這一場巨大擾動後,我也發現生命的韌性,牠們以極快速度找到棲所、重回家園,包括那些我們喜愛的物種,包括那些使我們憂懼的外來種。無論如何,牠們都比我們更敏感於環境的細膩變動,牠們總用其低匐而親近泥土的身軀、翱翔天空的翅翼,先於我們感知一片濕潤的泥地、一叢密生而能隱蔽其中的草叢、一棵結滿果子的雀榕、連綿的樹冠層,並調整牠們家園的範圍。
儘管沒有人在此真正寫下屬於鳥族、蛙群與水的變遷歷史,但我卻能想像在那些人所書寫下的歷史褶皺中,生命始終相伴──當年傍晚在湖畔釣魚的學生,或許就是在黑眶蟾蜍將人包覆其中的鳴聲中等待著浮標震動,而夜鷺也一同在旁緊盯水面,等待著捕獲晚餐;在池邊跑跳的孩童,或許在第一次聽到小鷿鷈獨特、高亢而繁複的鳴叫聲中,驚訝地停了腳步。那些歷史沒有寫下的時刻,這些生命不一定被指認、賦名,卻確實曾經親密地與我們共處,摺疊在我們記憶的細節中。
▎活生生的湖
這次,讓我們駐足在湖邊,請你告訴我,你看到的湖水是什麼顏色。往下望去,也許你看到表面水層些許清透,而底層是如泥沙色沉澱般的混濁,而向遠方眺望,湖水的基調霎然顯現:一種深沉、霧濛濛的黃綠色。
望不透的水裡,草魚時而浮上水面,啃食咬嚙著水生植物,大頭鰱飢渴地泳動,攝食著曝氣機揚起的碎屑;淺水中的福壽螺爬行上植物莖身,一點一點將卵排出形成緻密的卵塊;夏末的荷花長勢稍緩,漸有衰頹,但匍匐的地下莖牽連的根系紮入底泥,將營養鹽轉化為自身的一部分;而藻類搶佔著空間、陽光與營養,冀求在競爭中奪得先機,死去的藻類則無聲落入底泥或懸浮於水體之中,餵養著一切生長,與一切死亡。
現今,我們所看到的水色,多取決於水中的藻種其細胞內所含的色素顏色。在剛整治完水中藻類較少,也因此水色較為清透時,卻有絲狀藻與青苔繁生的問題,許多人認為其不美觀,因此校方仰賴大量的人工撈除;而改善繁生方式是是魚蝦養殖時常見的「做水色」,透過養殖特定藻類,讓其取而代之,且配合底土菌類的培養,嘗試在微生物生態系找到平衡,並使其整體耐受更為強健,現今選擇的藻種與其平衡,也成為我們現在所見的顏色。
也因此,水色在兩種張力中不斷拉扯、不斷變動:前者是藻類與菌類的人為調節,後者是藻類、菌類、魚蝦、鳥類生態系的競爭乃至營養鹽的平衡與交換,以及天氣、季節與光照。而也由於生物與非生物的循環是看不見的,水色僅僅是作為其中可見的一個介面,人為的調節,仰賴的是人細緻的觀察、感知、調整、試誤,輕柔而小心地牽拉起生態系的一角,因為,湖是活生生的。
而水色反映的也其實是眾人對景觀的慾望與偏愛,無論是水色清透時衍伸的絲狀藻因為不美觀而需移除的問題,或是為了平抑而目前所營造出藻類較多、也較濃濁的水色,卻也不符合眾人對水色清透、翠綠的嚮往,目前,則在平衡前提下,嘗試透過藻類與菌類的緩慢調控,進而向更清澈的水色靠攏。
「可是,什麼樣的水色才是好的呢?」又或許,我們該這麼問「一個健康的水體,應該要擁有什麼樣的藻相與菌相呢?」同樣的問題,似乎可以繼續延伸:遵循自我意志生長,看起來雜亂的水生植物,要不要修剪、移除?顯得刺目的絲狀藻是不好的嗎?比較表面的疑問,因為翻動而浮起來,沉澱其下的困惑,也許是什麼是自然,什麼又是美的呢?我們想要的是什麼?無論如何,人的調控,湖的意志與生命,對整體世界的開放性,那些可控的、不可控的因素混雜、交融,形成我們所生活的世界,那是我們得以看見的,以及因為那樣多的未知而望不透的,水的顏色。
所以,請讓我試著向你描述這樣的水色:包圍湖域的樹影,是一種更濃鬱的綠,樹影之上,是天光與雲層的白,而當我嘗試要看穿湖水般用力凝視時,倏然看到的卻是自己的影子。它映照出我們對景觀的期待與對生態的想像,也許,去問我們想要什麼樣的湖終究還是太過單一,而或許可以這樣問:我們要用什麼樣的姿態,和湖一起書寫下歷史。
▎尾聲:重回湖畔
或許,我從未真正抵達過一座湖域,我所做的不過是不斷步行,不斷試圖接近,在湖畔拾起記憶的碎片,閃爍著時代的變動,生命的存續,人的認同與慾望,人們嘗試共譜水色的細微感知,以及湖的意志,尋找它們之間幽微卻確切的呼應與聯繫,嘗試追溯每一縷連結與其斷裂,嘗試把它們之間的糾纏,編織得更為複雜,直到它成為一個相連的整體,湖水般映射出眾多物事─那些湖水自身所生成與抹除的,以及其接納所有的生成與抹除─那麼,步行與寫作正是沿著多重而蔓生的記憶之徑,以記住的意願來建造得以復返的安置之所。
請讓我再帶你走一次湖畔。這次,湖面平靜,水面波光粼粼。
Story Map連結:https://storymaps.arcgis.com/stories/e0cbfaef366b4b668c680973b10f47a6
作者|連思瑜
攝影|連思瑜、劉欣旻、張晁維
編輯|魏欣平
審查|顏士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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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蘊涵一切生命——清華生態與環境書寫】計畫
2022年冬天開始,我們開始在清大自然保育社進行校園生態調查,2024年春天,開始進行成果書寫與發表。團隊致力於紀錄校園中的物種、生態與環境變遷,並關注我們生活其中時,與其他生命的互動關係。
製作團隊來自自然保育社社員與校內關注環境的學生,結合物種觀察經驗與環境關懷,分享生命與環境所予我們的眼睛、雙手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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