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層筆觸下的陰性空間:謝鴻均教授的藝術內視鏡

層層筆觸下的陰性空間:謝鴻均教授的藝術內視鏡


▎前言

自9月13日以來,許多進出清大圖書館的人們可能會發現:總圖5樓的地上出現一條不明發亮物、6樓的一面牆突然被數百片白底黑紋的橢圓板佔領、人社圖書館的入口處又長出了兩個圓環發光體。

圖一、圖書館員行經《記憶的皺褶I》。

看到它們的人都十分困惑:這是什麼呢?細看一旁的說明文字,才知道這是謝鴻均教授的藝術作品。但它們究竟在講些什麼?清檸記者特別訪問了藝術家本人,親和的謝教授並不賣弄玄奧的理論,她分享一個個故事,環繞著她的三件作品、環繞著她的「陰性空間」。

▎母親的巴洛克壁花

圖二、《陰性空間-未能完成篇》;2023年;紙、碳精筆、保麗龍版、磁鐵、線網;300x850cm。

冷氣呼呼地吹著,一個女孩整天囚在家中,她的心裡還有一抹爸爸離世的陰影,眼中卻盡是一朵朵盛放的巴洛克壁花,嘴裡含著甜甜的冰淇淋。她完全不曉得那些壁花代表什麼?除了一隻公狗,家裡只有外婆、媽媽、姊姊和她,一個純然的陰性空間。

「那是一個詭異的童年。」身穿藍格子襯衫的謝鴻均教授回憶道,「我爸爸在我還小的時候就過世了,媽媽把家裡貼滿壁花、裝上冷氣、鋪了地毯、又買了很多的冰淇淋放在冰箱,把我關在裡頭。」年復一年,女孩在壁花中長大,她後來離家闖蕩,但無論身在何處,都無法忘懷那個充斥壁花的空間。

多年以後,她才漸漸摸索出壁花的謎底:「媽媽常看英國雜誌,很喜歡巴洛克風的東西。所以在爸爸離開後,媽媽把家佈置成喜歡的樣子,可能覺得美麗的壁花能讓我忘掉傷心的事。」

如今,謝教授想用藝術回望這段「詭異的童年」,她用上百張壁花素描、貼滿一整面牆,重現記憶中的壁花;在畫上罩了一層淡淡的網子,象徵那個保護又囚禁著她的老家。

(圖三、《陰性空間-未能完成篇》局部。)


▎發光的速寫

謝鴻均教授的黑色後背包裡總放著一個速寫本,隨時能恣意塗畫。她喜歡把速寫本畫得滿滿的,這些有意無意間留下的筆跡成為未來創作的養分。

她說:「我唸國中的時候,因為父親過世,老師看我放學後孤零零一個人,就常常把我叫去辦公室,坐在她旁邊,一直用筆左手畫右手、右手畫左手。從那個時候,我的身邊就有一本一本的速寫。」

謝教授發現速寫本常是完成一件藝術品的基石,不過觀眾大多看到的是完整的作品,而非速寫草稿,「就像女性常為家庭做很多事,卻容易被忽略。」

在電影《橫山家之味》飾演母親的演員樹木希林也說過類似的話:「世上的家庭,能夠聚合在一起,而不是分崩離析,都是因為女人強大的韌性吧。『女』字旁加『台』成為『始』,做為一切的開始、打造出基礎平台的都是女人。現今的世界四處都在動搖崩解,但只要腳下的平台不動如山,大致就不會有問題。我想每個女人在人生結束的時候,一定有人會為她哭泣,一定有人會覺得『有你在真好』吧。(註一)」女性常是維持一個家的後盾。

圖四、《記憶的皺褶I》局部;2022年;紙、環氧樹脂、線、LED、壓克力燈箱;40x40x450cm。

謝鴻均教授嘗試將速寫做成作品展示出來。她如揉麵團般把速寫手稿揉成各種形狀,有的像法式長棍、有的像甜甜圈,並在裡頭加入LED燈條,讓作品栩栩光亮,使觀眾注意到速寫的存在、更延伸到對女性角色的重視。

圖五、《記憶的皺褶IV》;2022年;紙、環氧樹脂、線、LED、壓克力燈箱;直徑140x20cm。


▎謝鴻均教授的陰性空間

這次在清大圖書館的展覽名為「記憶皺摺:陰性空間」,所謂的「陰性空間(chora, maternal space)」,是母親與孩子共處的身體空間,其曖昧、混沌、難以名狀,相對於陽性所標榜的理性、穩定與邏輯。

圖六、《Chora 36》;2002年;複合媒材、紙;156x108cm。一個大腹便便的人體匍匐前進,描畫謝教授妊娠期間一段漫無目的陰性獨白,這張畫完成的隔日,女兒便誕生了。

讀完壁花和速寫本的故事,我們會發現謝鴻均教授的創作和「女性」關係密切。她最初對「陰性空間」的深刻體會來自她九個月的妊娠經驗。

「子宮裡的世界逐漸始現明顯的動靜,有時是溫和的蠕動,有時是倔強的對峙,有時是使個性的踢逗挑釁,有時是炙熱的情緒。⋯⋯我迫切想要認識這個世界,但醫學與護理的資訊與常識無法滿足對它的好奇,於是我試圖從chora這個混沌的認知中,找尋可能的出口,並將這段探索過程用畫筆記錄下來。(註二)」

妊娠結束,不過謝教授對陰性空間的書寫未完。她在養家與教書的空擋馬不停蹄地創作,嘗試在作品中雜揉神話、知識和記憶,延異出其他的陰性空間。她不懈的陰性書寫,受美術史學者蕭瓊瑞評論為中生代女性藝術家的領頭羊(註三)。

▎欣賞抽象藝術的方式

謝教授在新竹任教的第二十九個年頭,於清大圖書館展出她的三件抽象作品,然而抽象藝術讓許多看不懂的人敬而遠之。

古典樂評家焦元溥認為「對於自己不懂的事,我們仍然可以欣賞,而且是開心欣賞。若是自在面對不先預判,現代藝術也能看得津津有味(註四)」。謝教授也覺得看不懂是件好事:「看不懂的話就有教育的空間,觀眾可以有自己的解讀,這是開放式的觀點。我從來不擔心別人看不懂我的作品。」

因為夠抽象,藝術作品才能包容各式各樣的意涵。

其實我們不必怕「看不懂」藝術,面對一件抽象作品,我們可以從藝術家的自述中理解個中意義,也能完全用自己的角度詮釋。

註一:樹木希林,《離開時,以我喜歡的樣子》〈家〉,(台北:遠流,2019年),頁201,藍與析譯。
註二:謝鴻均,《原好——混混乃陰性空間,瀝瀝如母性系譜》〈陰性空間:妊娠期的認知與圖像紀錄〉,(台北:商務,2006年),頁30、55。註三:蕭瓊瑞,《台灣抽象藝術史》〈女性抽象藝術家的持續湧現〉,(台北:藝術家,2023年),頁508。
註四:焦元溥,《樂之本事》〈音樂會生存之道〉,(新北:聯經,2021年),頁129。

圖片/謝鴻均教授提供

記者/攝影:潘羽鍚

編輯:潘紫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