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投書】《一家子兒咕咕叫》:魂魄(不再)入我夢

【讀者投書】《一家子兒咕咕叫》:魂魄(不再)入我夢


《一家子兒咕咕叫》由曾以《川流之島》入圍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的詹京霖執導,入圍了本屆金馬獎13項提名,並擔任本屆金馬影展開幕片,講述一個以賽鴿維生的家庭苦苦掙扎的故事。但它糟透了,真的是糟透了,第一次遇到有電影連拍credit畫面拍到讓我如此生氣。但或許這一次的確有跡可循,什麼時候「入圍多項金馬」的台灣電影變成一種可能需要考慮閃避的記號?《一家子兒咕咕叫》以金馬創投入選、13項入圍、本屆開幕片等身分,即將風風光光的照耀在「當代台灣電影」這塊死氣沉沉的淤泥上,可以說是令人膽寒的恰如其分,可喜可賀。

《一家子兒咕咕叫》最為悲劇的地方就是它如何選擇呈現自己講述的悲劇。而導演詹京霖似乎對悲劇的理解就是一動也不動地拍攝一個人咀嚼自己的情緒,大概是一臉emo地瞪向虛空,或是用力的把悲傷的表情擠在臉上。它似乎奮力想呈現的是一種《詩學》式(註1)的、對抗於命運而顯得無力的淒涼感,然而這種悲壯卻被賦予在一群動機模糊、毫無厚度而且過於功能化的失能家庭角色身上。

在真正開始抒發我的不滿之前,還是要對於這部片中出色的美術設計給出極高肯定,張軼峰的創作微妙的拼湊出那種台灣鄉間獨有,處於一種雜亂、充滿哀悼氣息但是又生機勃勃的搖擺狀態,尤其是對於鴿舍的再造非常傑出,比我印象中看過的鴿舍更凸顯出其頹敗的巍峨,堪稱一流。

但是其他部分呢?兩個多小時的片長中,在對於其攝影跟美術設計的新鮮感逐漸退去之後,剩下的幾乎是對於敘事本身的一片混沌。當鏡頭沒有忙著拍攝那些有少數時候看起來很像假的特效鴿子群時,就忙著對準這家人(毫無理由)的怨懟面孔,而基本上整部電影前一個半小時就是在這兩種影像之間相互切換;敘事者對於有效的衝突、有效的動機、有效的角色行為似乎完全不感興趣,只透過一種時程性的必然來推動劇情。它用一種無趣而情感取巧的背景故事搭建出電影的主幹(兒子的失蹤與賽鴿的不歸來相互對稱哇咧真是太機智了你自己想的嗎),而這樣的無趣的渲染為整部電影營造一種過於氾濫的悲情,且它很方便的為角色們製造突如其來的憂鬱時刻。

詹京霖誤把這種實際上是賣弄悲情的「突發憂鬱癲癇」當成是角色的深度以及他們對於命運的對抗,還很聰明的塞入一些語意不清的都市病仇視,虛假的對某些模糊的殘骸獻上悼念。

《一家子兒咕咕叫》給人的感覺像是七部劇情差不多的平庸短片拼接而成的,它充滿自信而舒適的重複給我們看一堆非常類似的東西,那種過於簡單的回復性以及刻意的悲涼讓人不禁懷疑它是不是在對胡波或是安哲羅普羅斯進行一場拙劣的模仿,將不斷發生的向下轉折點鋪成極度拖沓的節奏,它興奮的陶醉在自己膚淺的哀傷想像中,無法自拔。然後,在那個關鍵的時間點——我是這樣猜想的:當電影進行到一種無法再推進的時刻,還需要一場什麼,導演自忖,最好是某種有爆炸性,某種對於人性(淺薄)的凝視和洞察,道德上的穿刺,下流的獻祭。

於是乎他拍了那場強姦戲,實在是我今年在台灣電影中看過最可恥而沒有必要的一場戲,比起《童話世界》中畏首畏尾的床戲,或是《黑的教育》中對強姦尚算有自知之明的呈現,這場戲更令人感到導演的卑鄙與取巧:它虛構/架設了審判,自視甚高的賤賣道德的高點及視角,然後希望我們這群「聰明的觀眾」可以像是在看《愛探險的Dora》一樣一起批判這種敗壞的指涉,手牽手大叫「搗蛋鬼別搗蛋!」;看哪,我刻劃的人性多麼深沉黑暗啊,我強迫你一起觀看受害者的面孔,感受到角色的絕望了嗎?感受到了嗎?

然而,讓我最生氣的地方不是冗贅的故事(我把它視為楊雅喆式的敘事貪婪)或是它試著成為一種警世看板的企圖,而是看到結尾處那段黃褐負片跟credit處鬼魂的歸來(這段也頗有楊雅喆的味道,完全不帶稱讚意味)之時,一個無名火從我心中燃起。我花了很久時間去思考這股莫名的憤怒,讓我電影結束時在座位上崩潰大叫、極度不爽的憤怒;雖然我還沒能很肯定的告訴你理由,但我想大概是這樣:黃褐負片那場戲太聰明了,意象的對照跟視覺上的奇觀太美了,他拍的如此之好以至於我難以不將他視為一種詹京霖最後試圖為自己的作者人格所做出的辯解,可是在整部電影的敘事又這麼冗贅而糟糕的脈絡之下,這種框架的跳脫成了對於其本身投入形式的背叛。

他不惜背離自己搭建出的東西(理當是作者應當相信的、具有某種動人力量的東西),這樣的聰明和美感變成了對於其影像實驗性的奸詐濫用,為的只是一種「大膽」跟「生猛」的錯覺。在他忙著假裝自己是黃邦銓或陳依純或吳俊輝的同時,忙著用這種奇觀包裝自己的作者性的同時,他把這部已經顯得有些拙劣自溺的作品變形成更加怪異扭曲的嘗試;在用這種略顯奸巧的方式試著為作為自己電影的作者人格背書後,讓人很難再對其影像企圖有任何正面期望,而那場鬼魂歸來的演示就顯得粗俗、譁眾取寵且過於簡單了。

而就像詹京霖與其電影中試圖達成的悲劇性也隨著鬼魂短暫的再現一樣,曇花一現的絢麗終究是空虛且過度煽情的嘗試,偶爾為之的迷人之處全成了亂七八糟的囈語。

註1: 亞里斯多德在《詩學》中闡述了現今認為「古希臘」悲劇的元素及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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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兆辰圖片/金馬影展
作者介紹/夏兆辰,就讀國立清華大學經濟學系三年級,逃避型電影觀看者,普通的阿比查邦粉絲,獨立影評。現為清大學生會新聞小組動態影像部門組長,曾任清大數位媒體創作社教學長和金馬影展第八屆亞洲電影觀察團成員。